南都报张明专访：2023年的全球与中国经济

　　张明宏观金融研究

　　注：本文为记者许爽对笔者的书面访谈实录

　　“随着疫情防控措施的优化调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期之后，国内消费与投资有望更加常态化。在2023年，消费、基建投资、制造业投资将会取代出口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研究员张明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此表示。

　　回顾刚刚过去的2022年，疫情蔓延、发达国家通货膨胀高居不下、俄乌冲突等不确定性因素对世界经济影响深远。展望2023年，世界经济形势将遭遇哪些挑战？人民币所面临的外部压力是否已得到进一步释放？全球的资产价格会出现怎样的情况？“以内促外”为核心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关键点在哪？政策供给需求两侧发力下，房地产行业发展出现哪些特征？张明接受记者专访时详细解答了上述问题。

　　全球金融市场或继续处于震荡格局

　　南都：回顾刚刚结束的2022年，世界经济形势有哪些特点？

　　张明：2022年世界经济有三大不确定性。一是新冠疫情仍在持续，随着各国防疫政策的陆续调整，疫情对世界经济增长的影响正在消退，但疫情对全球供应链的冲击却是持久的，后者正在逐渐变得更加区域化与本地化。

　　二是发达国家通货膨胀率显著上升，本次通胀同时具备需求侧拉动与供给侧推动的特点。通胀形势恶化迫使美、欧、英央行陡峭地加息缩表，进而导致全球金融市场动荡与一些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爆发金融危机。

　　三是俄乌冲突爆发并持续至今，对全球大宗商品市场与国际地缘政治形势造成了显著冲击。三大不确定性交互作用的结果，导致2022年全球经济出现滞胀格局。根据IMF在2022年10月的预测，2022年全球经济增速为3.2%，但通胀率高达8.8%。

　　南都：展望2023年，世界经济会有怎样的表现，会遭遇哪些重要的挑战？

　　张明：2023年全球经济面临的主要挑战包括：一是受宏观政策收缩影响，全球经济增速尤其是发达经济体增速显著下行。根据世界银行在2023年1月的预测，全球经济增速在2023年将下降至1.7%，其中美国、欧元区与日本分别为0.5%、0.0%与1.0%；二是上半年美国仍将加息缩表，这会导致全球金融市场继续处于震荡格局；三是俄乌冲突仍在持续，不排除新的地缘政治冲突的产生。

　　美国将维持高利率“较长时间”

　　双重压力冲击令全球经济变得难熬

　　南都：12月美国CPI和核心CPI同比增速均出现明显回落，美联储加息节奏有所放缓。面对经济衰退与通货膨胀压力下，主要发达经济体今年货币政策将会有哪些趋势性变化？将对世界经济带来哪些影响？

　　张明：美国CPI同比增速在2022年6月达到9.0%的本轮高点，2022年12月已经下降至6.4%。但出于以下三方面原因，我认为至少在2023年上半年，美国通胀水平将依然在高位盘整，例如可能不会跌破4.0%：一是美国国内价格上涨压力正在由商品传递给服务品，而服务品价格的黏性更强；二是美国劳动力市场依然紧张，2022年12月失业率仅为3.5%，工资上涨将会继续推动物价上涨；三是当前美国国内房租水平依然处于高位，而房租占到美国CPI篮子权重的40%以上。

　　这就意味着，本轮美联储加息缩表可能延续至2023年二季度。我认为，在2023年上半年，美联储可能再加息3次，每次25个基点。本轮联邦基金利率的高点或在5.0-5.25%左右。在2023年下半年，美联储可能不会马上转为降息，而是把5%左右的高利率维持一段时间，直到通胀回归至目标水平附近。

　　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将会影响欧元区、英国、日本的货币政策。在2023年上半年，全球经济增速大概率下行，但发达国家货币政策收缩还在持续，双重冲击会使得这段时期变得较为难熬。

　　人民币贬值压力已获较为充分释放

　　人民币兑美元汇率年底有望升至6.3-6.4

　　南都：去年四季度以来，美元指数整体出现回落态势。展望未来，美元指数会有怎样的表现？人民币所面临的外部压力是否已经得到进一步释放？展望后市，内外部哪些因素将抬升、压低人民币汇率走势？

　　张明：如果我们上述对美联储加息缩表节奏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美元指数大概率将在2023年上半年高位震荡，例如在95-110的区间内。在2023年下半年，随着美联储结束加息缩表，美元指数有望进一步下行，例如跌破90。

　　人民币面临的贬值压力已经得到较为充分的释放。在2023年，中美增长差的拉大将会利好人民币。但中美利差倒挂、全球地缘政治冲突、中国国内金融风险显性化等因素在特定时候可能对人民币汇率产生压力。我的判断是，在2023年上半年，人民币兑美元汇率有望在6.5-6.9范围内双向波动，到2023年下半年，人民币兑美元汇率有望进一步上升至6.3-6.4。

　　全球大类资产表现仍有较强不确定性

　　黄金全年具备定投价值

　　南都：2023年，全球的资产价格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在大类资产上，有哪些配置策略？

　　张明：2023年全球大类资产表现仍有较强不确定性。尤其是在2023年上半年，由于美联储仍在收紧货币政策，且美国通胀表现存在一定不确定性，不排除各类资产价格再度双向显著波动的可能性。主要经济体增速大幅下行也可能给金融市场造成新的冲击。

　　在这一前提下，现金为王仍是不错的策略，可以等待其他资产价格继续调整之后再入市。在2023年上半年，我们仍应担心美国股市的波动性，尤其是调整不充分的道指与标普。

　　在2023年下半年，发达国家债市或有较好配置机会。在2023年，黄金具备定投价值，而欧元、英镑与日元有望对美元显著反弹。

　　中国经济回升前景强化股汇市场表现

　　南都：今年1月前9个交易日北上资金累计净买入640亿，超过2022年全年累计净买入量的2/3。在人民币汇率走强、各项政策利好出台下，资本的大幅流入预计对内地金融市场有怎样的影响呢？

　　张明：在2022年，中国市场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证券投资基金净流出。前三季度证券投资项下资金净流出达到创纪录的2607亿美元。资金净流出使得我们国债与蓝筹股面临一定的价格调整压力。

　　当前普遍认同的中国经济潜在增速水平仍在5%以上，中国金融市场表现整体乐观，股市表现有望好于债市。在资产价格良好预期以及人民币兑美元升值预期的推动下，2023年有望迎来证券投资项下的大规模资金流入。资金流入与资产价格、人民币汇率之间也存在相互强化的关系。

　　人民币国际化再涨潮：策略应顺应全球新变局

　　南都：党的二十大对人民币国际化的提法从以前的“稳慎推进”变为“有序推进”。在你的相关学术成果中，你亦提及从2022年以来，人民币国际化再次进入潮涨期。在错综复杂的外部环境与经济发展的“三重压力”下，人民币国际化所面临的挑战似乎也是前所未有的，我们要如何应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同时，我国在数字货币的提前布局研究将会在这一阶段对人民币国际化带来怎样的影响？

　　张明：当前人民币国际化面临的主要挑战一是中国经济增速放缓，二是全球地缘政治格局恶化。一方面，中国政府应通过扩张性财政货币政策的实施，尽快让中国经济增速回归潜在增速。另一方面，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联合盟国对俄罗斯实施的全方位金融制裁，既给我们的金融安全带来挑战，也为人民币国际化提供了新的机遇。

　　我的建议是顺应全球新变局，中国政府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策略应该进行一些调整，实施所谓的新新“三位一体”策略：一是顺应俄乌冲突之后全球油气资源销售重点由西向东转移的趋势，推动人民币在大宗商品交易中的计价结算功能；二是在美国国债作为全球最安全资产的信誉受到削弱的背景下，加大在国内市场与离岸市场上向外国机构投资者提供优质人民币计价金融资产的力度，例如国债与金融债；三是加快在中国周边、RCEP区域与“一带一路”沿线培养针对人民币的真实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点建议应将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尝试与跨境数字人民币使用试点、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系统（CIPS）有机结合起来。数字货币的使用能够在边际上促进人民币国际化，但对这种作用也不应期望太高。

　　今年经济增长主要动力：

　　消费、基建投资、制造业投资将取代出口

　　南都：世界银行、IMF等国际组织预测，今年发达经济体将陷入衰退区间，经济增速进一步放缓。伴随着大国博弈不稳定性增强，市场普遍认为将带动外需转弱。从国家统计局最新公布的数据来看，消费有待持续提振激活。“以内促外”为核心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关键点在哪？今年，我国内需潜在的走势如何？

　　张明：从当前形势来看，“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构建焦点在于如何扩大内需，以及如何建立全国统一大市场。

　　2022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把扩大内需尤其是扩大国内消费需求放在了非常突出的位置，并且指出了扩大内需的重要前提是提振居民和企业的预期与信心。随着疫情防控措施的优化调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期之后，国内消费与投资有望更加常态化。

　　在2023年，消费、基建投资、制造业投资将会取代出口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虽然针对房地产市场的调控政策已经发生明显变化，但由于开发商与购房者的预期已经发生变化，2023年房地产投资增速预计仍将较为低迷。

　　房地产市场短期发展惯性虽在

　　政策抑制行业系统性风险爆发已见效

　　南都：房地产行业供求两侧利好政策不断助力市场企稳回升。近日，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强调，房地产业是中国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自去年以来，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有效处置房地产领域风险。从未来看，中国仍处于城市化较快发展阶段，巨大的需求潜力将为房地产业发展提供有力支撑。在你看来，房地产市场发展惯性将持续多久？

　　张明：中国房地产市场发展的黄金时期（2003年至2018年）已经过去，未来也难以重演。人口老龄化加剧、人口流动与目前的房地产库存，意味着三四线城市的房地产市场未来不容乐观。

　　相比之下，一二线重点城市的房地产市场仍有较好的发展前景。从房地产开发行业来看，未来行业集中度显著提升是大势所趋。2022年11月出台的房地产融资“三支箭”也将主要惠及优质头部开发商。这意味着未来中小房地产开发商依然会面临极大调整压力。

　　不过，自去年下半年以来的房地产调控政策变动依然是非常重要的。这些政策尽管在短期内未必能够促进房地产市场成交回暖与房地产投资增速显著反弹，但这些政策对于抑制房地产行业系统性风险爆发是非常重要且有效的。